打赌
(这个短篇小说写于年,那时我还怀揣着做业余短篇小说之王的梦想。)
我的小学叫和平街小学,建于年,据说是方圆10公里内第一名校。我年读小学一年级,住在叫五眼钟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麓踏红石板路弯弯曲曲而下,沿一条名为流花溪的小河走上几百米,再越过一座清俊的小石桥,学校就埋在河流与围墙的里头。河很窄,但清,夏天还能看到几朵漂浮的荷花;围墙用大小鹅卵石密密麻麻砌起来,高不过1米7、8。显然,我们的护校河及围墙,都只对君子适用。
那时我还没成为一个刻薄之人,我还能领略到山风的美妙,对树根伸出数十米远的百年大黄桷树无限敬仰,对漫山遍野的官司草充满迷恋。
我的同桌是一个长着硕大脑袋、瘦弱躯干的小朋友,大名刘庆,花名火柴头。他成绩不好,家境不好,脾气也不好,经常被同学们当沙包,当皮球,当板凳,当手帕——最后这点得解释一下,手帕的功能主要就是帮人擤鼻涕。偏偏火柴头又性情刚烈,常常摇起而横奔,跟5、6个人大打出手,最后总是被丢翻在地。而我,他的同桌,因为小学二年级在《小学助学报》上发表过《我爱家乡的豆腐脑》,被群众视为和平街第一才子,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总会有小姑娘帮忙背书包、系鞋带,而就算最孔武有力的小暴徒,也会请我吃一分钱一块的萝卜片。可是,每当看到火柴头被殴打戏弄的时候,我只默默走开,而不会走上去分开人群,抱着拳说:“各位兄弟,请听在下一言,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五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位叫黄林森的同学。这厮长得极度彪悍,才12、3岁,身高已有1米6好几,在当时可算小巨人。黄林森性情狂暴,泰森那时还没出道,李小龙也未被大陆广泛宣传,所以他的偶像只好暂时是李元霸。在转学过来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用只有在《教父》里才能看到的手段,合纵连横,一快披襟,以惊雷破柱的派头,一统和平街小学之暴力江湖。
火柴头和我都将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星期三下午,荷花露出红彤彤的小脸,大河里到处可以看到不穿内衣的初中女生的光胴胴,而我们在知了的聒噪中昏昏欲睡。一声铃响天下惊,放学啦!大家慌忙火起地卷起书包,如鹿如马如兔一样各自奔窜,要在晚饭前充分享受一下夏日黄昏。但是火柴头,我的同桌,刚奔出校门,就在石桥那头被一个铁塔样的汉子挡住了去路。汉子正是和平街的小教父——黄色的黄,森林的林,森林的森——黄林森!
“你要拿五分钱出来给我买冰糕吃!”黄林森坚定而和气地看着火柴头的口袋。
“我没有!”火柴头昂起倔强的头颅。
“没有就去借!”黄林森的喉咙里泛起火药的味道。
“不!”火柴头的眼神里有钉子的光芒。
黄林森再不打话,走过去揪住火柴头的头发,任火柴头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打,他只如提土鸡一样,一路横拖竖拽,弄到河岸之下,然后松开火柴头的头发,拦腰将他抱起,转了一个漂亮的花样滑冰式的圈圈,“轰”一下将他投到水中。
这时已围了不少同学,在火柴头落水瞬间,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喝彩声、尖叫声与笑骂声。我可以做的,只是叹一口气,转身离开。离开之前,我看到火柴头挣扎着爬到岸边,飞蛾扑火一样撞向黄林森,之后又被黄林森拦腰抱起,像扔一条装满垃圾的麻袋一样,再度扔进水中。我没有看下去,沿着流花溪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候一个小女生跑过来要帮我背书包,我交给了她,然后看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几只火鸦在里面无奈地折腾着,忽然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被击中的感觉——水银从心脏中涌出,经历阡陌纵横的血管,飞快到达四肢尖端,所到之处无不微微的一凉——这种感觉,在10多年后我会更清楚一点,它准确的名字是——伤感。
第二天上学,见到火柴头,大吃一惊,他的脸似乎一夜间抽掉了若干骨头,深凹了下去,而他的眼睛里,血丝遍布,但这血丝会显得很温柔,如果跟他的眼神相比的话。他那种眼神,很难想象来自一个12岁的孩童,似乎直接来自地狱。
上午第二堂课的课间十分钟,火柴头忽然对我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什么?”我很奇怪。
“你去栏杆上走一遍,我就给你磕三个头,叫你爷爷。”
“你发神经啊?”我莫名其妙——我们的教室在4楼,在不到一尺宽的栏杆上走一遍,不好玩!
“不敢么?”火柴头陡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宋石男是胆小鬼,宋石男是我儿呢!”
真是飞来横祸,我,和平街第一才子,竟然无来由地被这厮羞辱。我想上去跟他扭打,又觉得有辱斯文,周围的人闷闷的笑声更加让我难堪。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说:“来嘛,赌就赌,但是你不能耍赖皮,耍赖皮我真的要弄你哈批。”
火柴头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去嘛,我不得反悔!”
在围观的无聊家伙的注视中,我笨手笨脚爬上栏杆,感觉自己像马戏团钻火圈的小狮子,而且还没那么矫健。至少用了2分钟,我才用手支着栏杆,颤颤悠悠慢慢站起。突然一阵凉爽夏风,让我肝胆俱裂。当然不敢看楼下,我侧转身来,眼睛瞪着前面的柱子,10多年的人生飞快在脑海里过了小半遍,正过到阿婆去世,我在灵堂前偷吃苹果的时候,就走到了柱子前面。我飞快跳将下来,冲到火柴头面前,恨不得一把揪住他的舌头,断喝:“喊老子爷爷!”
火柴头微笑着对我跪了下去,扎实地磕了3个响头,梆梆梆,然后毕恭毕敬地说:“宋石男爷爷好!”
站起身来,火柴头对围观的人们说道:“还有谁来跟我打赌么?”
这时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条线来,而黄林森就从中分的红海里大步流星踏将过来。
“你们在爪子?”他问。
立刻有马仔应声回答:“火柴头在跟人打赌,谁敢站在栏杆上走一遍,他就给谁磕三个响头,喊爷爷”。
“真的么?火柴头?”黄林森转过去,对着火柴头的大头,威严地问。
“是”。火柴头抿着嘴唇,因为用力而有点失去血色。
“你要敢反悔,老子再把你甩到河沟头切!”黄林森威风凛凛地喝道。
“他不得耍赖,刚才宋石男走了一转,他马上跪倒磕头喊爷爷。”有人在旁边帮腔。
黄林森微微往下一蹲,竟然不用手攀爬,而是立定跳上栏杆。因为用力,他的身子似乎有点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掉下去,人群中一片惊呼!但他旋即以极好的腰腹力量与双手挥舞的莫惠兰式平衡,站住了脚跟,人群中一片采声!稳定身子后,他侧了过来,开始踱起虎步——一步,两步,闲庭信步,三步四步,从容不迫,五步六步,芝兰玉树……柱子就在他前面,尽头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泛起得意微笑的刚毅侧面——就在这时,火柴头用真正雷电的速度冲了上去,黄林森依然在微笑,群众的惊呼尚未响起,火柴头已经用纤细双手搭上了前者的大腿,然后猛往外发力一推。彪悍的黄林森也拒绝不了颠扑不破的牛顿定理,如悬崖边中箭的小狼,侧仰着一跟头扎往栏杆外,即使他的双手极不情愿地在空中挥舞,似乎想变成两只翅膀,也无法归来。
我急忙冲上前,探出身子俯看,他刚好落在地面,传上来一种极为血腥的声响,带着超重低音的——砰、的、一、声。
年建校以来,这是和平街小学的第一起命案,时间是年6月16日。
他人即地狱。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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