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记忆外一篇妈妈坟前两棵树

年年清明、七月十五日以及冬至这些暗日,我都会到乡下去给父母和三儿子永舢烧钱挂纸。冥的那边,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们这里相对穷乡僻壤,但穷乡自有穷好,可以把僻壤分给亡人一块。待我们想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有地方去。

我的父母,我的永舢,他们各自占据着一片荒凉与沉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在《零散记忆》里,写我母亲的笔墨很少,这倒不是因为我疏忽或懒得,而是因为一些内容是不能写的,一些能写的内容我却不情愿写——当然还有一个回避不了的原因,那就是三儿子永舢的猝然辞世。25岁的他一去,把我对过世亡灵(包括母亲)的殷殷思念都删除了,此后我的痛苦全部囤积在他一个人那里。

我坐在永舢的坟前唠叨:你干吗呢永舢,你咋就不好好儿活着?

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出来,是不能说出来的。即使自己跟自己,也类似隐私般地关闭着一扇门,说在外边的与藏在里边的,也不完全相同。?

因辈分的关系,我不能不先到母亲的坟前焚币,但这个过程很敷衍,因为我心里内心已蓄满了泪,迫不及待地要流在永舢面前。

我把生命给了永舢,还舍得把眼泪给永舢;母亲给了我生命,我的眼泪却舍不得给母亲。

眼泪也是能源,我为永舢流了十五年风干了不少。盘点一下,我已年界古稀,应该把剩余的痛苦都留给我母亲了。前阵子“十月一”我来到母亲坟前,突然注意到柳树都那么粗那么高了。柳树在我疏远母亲的那些年里,竟如此甘愿代我行孝,一直默默地庇佑着、陪护着母亲……

我猜想树们一定与妈妈有过对话。而且它们在与天霜地雪对话时,妈妈一定会旁听;而妈妈在对遥远的我们自言自语时,树们也一定在旁听。

我在二十万字的自传《人非草木》里,却只字未提这两棵柳树。

人这辈子只能写一本自传,再写则谬。而我不能借口笔误来掩饰自己的疏忽。我的心,于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因疏忽母亲而黯然,这种黯然像柳树一样,它把根须盘扎在我的心底,让我钻心般痛。

我还是妈妈的女儿么?

母亲于年、六十三岁离开了我。

这两棵柳树本是插在坟墓两侧的花圈。当时花圈都是自己制作,弟弟从渠畔的柳树上砍下一捆均匀粗细的枝条,而后逐个弯起来绑成圆。我负责把白色的皱纹纸用筷子扭成花瓣状态,挨个粘了浆糊绑上去,就是花圈了。

花圈无所谓精致与否,它白煞煞地只说明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是农历十月底没世的,经过连续几次的降温,土地已经封冻了。记得很清楚,帮忙的人用铁锹挖坑插花圈,挖不了几寸就挖不动了。这时便听有人喊:那点营生还没弄好?你们几个别耽误时间,花圈嘛,立稳了倒不了就行了。

立稳了倒不了,就活了。

次年一开春,二弟民民突然来姐,妈坟前的花圈活了。

花圈活了?我没听懂。

哎呀姐,花圈不是柳枝做的吗,它活了。

它活了。它竟然将已经跟母体中断后的生命、与墓中的地气接通了、是跟我的妈妈——两个中断了的生命接通了!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妈妈的灵魂从此就有了另外的一种生机而有枝有叶了?

就是那个早晨,二弟一定是思念吧,到母亲的坟前去转悠,却发现花圈被铁丝绑住的那一圈发福般肿胀起来,而且周遭都吐出了细小的毛叶儿。

二弟当时就大惊大喜了,他一溜烟跑回家去找老虎钳子来为它松绑。

十二年前,父亲去世后与母亲起坟合葬在柳树旁(两棵树把母亲的棺木都挤散了)时,那两棵柳树就已是全乡的柳中魁首了。放羊的孩子让羊们在树下吃草,他们坐在三米多高的那块分叉的小平台上,嗑瓜子打扑克。

作家刘亮程有过这样的描写:“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

但是,妈妈的树干却耿直,看上去惟有沧桑并无扭曲。

村子以西的那一大片荒滩,是沿袭多年的墓地,全村的亡灵与亲人们分居之后,都集散在那里另成村落。当村邻们发现我母亲坟前的花圈成活之后,确信了那片碱地可以栽活柳树,于是次年开春都去栽。但迄今为止那里仍然只那两棵老柳。于是村邻定论:这就是风水的问题了。

更多时候是我跟娘家两个弟弟同车去祭父母。将近乡政府,我们远远地什么都看不见,只望到“华盖”般张扬的柳树之冠。

在妈妈坟前烧纸,过程很简单。然后转着圈儿瞻仰这两棵柳树的时间却长而又长。而今我的两个弟弟合抱一棵都抱不住,需要加上我的一条胳膊才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细算下来,我们并没有几多时间去回忆过世的亲人,好像除了生计、其他就不是什么事情了。所以世袭的祖先才不得不留下几个硬性祭奠的日子。每到这天,人们会把手头的事情全部挂掉,专程一是。车在公路上疾驶,连交警都关闭着一只眼,不似平时那样的专心找茬儿。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嘛。那几天,生灵的灵性都通着亡灵的灵性,因为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上,他们和我们注定是前后脚,以我们的足迹比他们的足迹,大不了多少也深不到哪儿去。

于是我回忆起入学前的一个画面。当时我家住在天津市红桥区丁字沽新村二段四行三排十二号(我写这么清楚,是希望在网络的公路上能遇到当年的同学或者邻居,他们都记得我妈妈)。相邻居住的几个女人跟妈妈闲谈时,经常恳请她唱一段“苏三起解”,妈妈对这段唱腔极为拿手。我在听的时候,恰好有大帮孩子喊我去“跳皮筋”。我当时就跑出去,谁知这一跳就跳忘了时间,当妈妈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回家吃饭时,我随口就回了她一句:看你那个德行!

妈妈突然就生气了,眼睛瞪得很大很吓人,她一直都不是这样的。我被她吓坏了,撒腿就跑。这时邻居婶儿们都围过来劝妈,否则我定会吃到一顿狠打。

可我当时懂得什么是“德行”啊,还不都是跟大人们学的?

这件小事其实早不在记忆里了,只那天在母亲的柳树下豁然想起,而“德行”二字便也豁然放大。

一年几个暗日,我们姐弟三个相约了上坟。去的路上,我们虔诚地相信父母的灵魂正在遥望着他们三个子女,因为阴阳只一纸之隔。我们也固执地相信父母永远是父母他们绝不会转世为陌路,因为我们之被他们所生,有茫茫乾坤十二地支中的生育密码为证,酉为女,亥为男。

所以,去而必须去;归而复为圆,此为人生轨迹之一。

“柳,枝条修长,褐绿色,耐寒,耐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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