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益驯牛记中篇小说专号

精彩导读

陈集益写农事小说,却采取的是反农事的叙途方式。农事的本质是什么?韩滉说得好,家事为天下之本。而天下乃帝王的天下。在《五牛图》的页面上,有一首清代皇帝乾隆的题诗,诗曰:“一牛络首四牛闲,弘景高清想象间”……乾隆的意思很清楚,牛代表了官宦的形象,帝王有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好牛,这个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不知道陈集益在写作《驯牛记》时是否也联想起《五牛图》,但无论他想没想起,他在小说中所写的第六头牛,明显地颠覆了乾隆的思想。所以我说陈集益的小说是反农事的叙述。虽然《驯牛记》不能说是一篇象征小说,因为小说的叙事性非常突出,我们也被作者超强的叙事功力所征服。但陈集益并不是一个满足于客观叙述的作家,他会在叙事中隐曲委婉地表达他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思想。

——贺绍俊

爷爷代表了一个终将逝去的时代,虽然他驯牛成功了。后一个时代的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像那头被他驯化的牛的命运——兴国用牛时,再一次以其狠毒惹怒了它,在被它顶伤后,歇斯底里地砍断了它的脚筋。于是,被驯化的生活——对,这时反转过来了,不是生活驯化人,而是人驯化生活——被驯化的生活再一次失去了走上常轨的机会。而这个结局,何尝不又是早有伏笔?于此,在爷爷归来之前搭起的矛盾框架便完整成型了。

断鼻,瞎眼,断脚筋,一头耕牛的驯化过程一波三折,最终以失败告终,而一个田园的旧梦,也在儿童视角的依恋与怀乡风景中凄然结束。你看这个故事讲完了,可是,仍有许多风暴鼓荡在文字与篇幅之中,并未因耕牛的被宰杀而泄去。——驯牛的矛盾解决了,更多的矛盾却起于青萍之末。这就是一部好小说的成功之处。

——马顿

已经过了生育年龄的老老嬷终于要生了。我们都很高兴。那天晚上,四家人都派出了代表,去牛栏给老老嬷接生。破例的,还要给它熬制小米粥,是在我家灶台上熬的。因为其他几家不舍得拿出熬粥的柴,又怕我家在熬制过程中偷吃的缘故吧,两户人家的妇女留下来帮着母亲烧火。说是帮着烧火,其实就站在灶台一旁动动嘴皮子,净说些家长里短的事:谁家的男人跟谁家的女人好上啦,谁的儿子去岭上偷树被抓啦,某某屁股上长了一颗洋葱那么大的火焰疮啦。她们说时压着声音,仿佛怕我听见,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听。我很想到牛栏看看老老嬷生了没有,但是屋外秋风萧瑟,黑得像一口棺材,没有人带我去。我想,小米粥熬好了,她们总要挑着去喂牛的。我在离灶台不远的地方坐着等,看见灶膛里的火呼呼地往外蹿,锅里响着水快滚沸的吱吱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哥哥回来了。他兴奋地说着:“……要生了,马上就生了,出来一条腿了都,他们慌了,叫你们快去帮忙!”妇女们叽叽喳喳起来,仿佛大会堂里打仗的电影就要播映了,她们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盛在两只水桶里,兑了几勺凉水,就要挑去牛栏帮老老嬷生小牛。我想跟着去,想象老老嬷身上凭空多出来一条腿,用力地踢蹬着这个用竹枝抽打它干活的世界。

可母亲说:“牛栏里又脏又臭,还有蚊子没冻死,你跟哥哥上床睡觉去!”

我说:“我不怕臭不怕蚊子叮!”并且说,“为什么能让哥哥去看,我就不允许?”

母亲说:“你比哥哥小,外面天太黑了!”

我说:“我不怕遇见鬼!”

母亲做出要赏我一个凿栗子的动作。那两个妇女没有等母亲就走了,一个打着手电筒,一个挑着小米粥。母亲又催我和哥哥上床睡觉,自己则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进黑暗里去。我只好上床了。据哥哥描述,老老嬷生产小牛很痛苦。“它拿牛角撞墙,哞哞地叫着,就像哭,又哭不出来,”哥哥说,“它都没有力气站立了,肚子一鼓一鼓的,两条腿哆嗦不止,它太老了,比村里所有牛都老,这回生完小牛就要死了。”

我说:“小牛的腿是从老老嬷的屁股里生出来的吗?”

哥哥说:“是的。牛屁股上流了很多血……”

于是那晚的梦就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梦,梦里有许许多多的牛漂浮在红色汪洋里挣扎,奄奄一息,哞哞地叫着。然后,那红色淹没了我,我的四肢就像被血浆黏住了那样,动弹不得,我在梦里憋得喘不出气来,等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有了亮色,父亲躺在对面床上打着呼噜。他一定是半夜回来的。

老老嬷生下牛犊子了吗?它是不是已经死了?——没一会儿,母亲挑着两只空水桶进屋,浑身散发又腥又酸的气味,就像碰翻了一瓶醋。母亲说:“咳咳,老老嬷可怜,足足生了一晚上呢,快天亮时生下一头小公牛。那小牛刚生下来,都以为死掉了呢,水底捞出来一样。结果怎样呢?它躺在干草上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先是两只耳朵抖了一下,接着嘴巴张了两下……奇怪啊,小牛的额头上有一块白斑,不过,漂亮极了。”

我和哥哥一骨碌爬起来。我们都想去看新生的小牛。

父亲也起床了,问母亲:“老老嬷没有死吗?”

母亲说:“没有死,还有一口气呢。”

父亲说:“它要是生一头母的就好了。”

我插嘴说:“公牛就不好吗,等它长大了,耕地力气大着呢。”

父亲说:“小孩子懂个屁,公牛不会生,老老嬷以后不会再生小牛了,我们家还是没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牛。”

父亲一直不喜欢几户人家合养一头牛。

更何况,与我们家共同拥有老老嬷的,是怎样的三户人家呢?

轮到我家养牛时,母亲总是早早地叫醒我和哥哥,叫我们牵老老嬷去放牧,我们悉心照料它,让它吃得饱饱的。半个月后,等我家把老老嬷交到秉德老汉手中,他总夸赞说,幸好这牛也分给了我们两家,不然都由着那两家养,早就没命了。话虽如此,秉德老汉还是把牛养瘦了。因为秉德老汉爱喝酒,一喝酒就醉。他家有四口人,不知何故他儿子和孙女都不住在吴村,所以在他烂醉如泥的日子里,老老嬷只能悲哀地嚼几口垫栏的干草充饥。

再下一家是螳螂家。螳螂瘦瘦小小的,尖嘴鼓腮,眼睛滴溜溜地转。父亲说他满脑子贪小便宜的鬼主意,就连他肚子里的蛔虫都比别人的精,就像螳螂肚里的铁线虫,刀都切不断,弄不死。我问:“螳螂的外号是不是就这么来的?”父亲说:“是的,这外号还是我给取的,螳螂跟你这么大时,就精得像只猴。”父亲哈哈笑了。

可我讨厌的是螳螂家的那个女人。她爱骂人。不是骂螳螂没用、儿子不听话,就是骂世道不公,嫉妒别人。印象中容易生气的女人往往又黑又瘦,颧骨很高,她却不是,长得浑圆,白白胖胖,胸前的围裙兜里总能掏出零食,有时是一把葵花子、南瓜子、冬瓜子,有时是南瓜干、红薯干、咸萝卜,倚在别人家的门框上,“嚼舌头”。她家儿子也是这样,嘴里总是嚼着一点什么,我们去掏口袋,却什么都掏不出来。

她家大儿子叫阿卫,小儿子叫阿红,这两个家伙去放牛,比去山上拉屎的时间还短,他们也就是让老老嬷闻闻青草的味道,喝两口泉水,就回来了。老老嬷归他们家养的日子,终日饥肠辘辘的,牛屎也上身了,风干后的牛屎与牛毛结成龟裂的硬块,就像护着一件铠甲,刀枪不入。事实上不是这样。因为老老嬷还有另一户主人:兴国家。

兴国家倒不像螳螂家那般不舍得给牛栏垫干稻草、不愿花气力去放牧什么的,但是兴国是个暴脾气,他打牛,仿佛牛是专供他打骂的奴隶,一不顺从,他就挥舞竹枝,简直无缘无故地打牛,虐待牛。这个兴国,长得五大三粗的,四肢的骨节要比别人的大两倍不说,发起狠来力气往往加倍,他打牛的时候老远都能听见竹枝擦着空气发出的呜呜声。

牛也是血肉之躯,挨了打,就挣脱缰绳拼命地跑。这一跑不打紧,等兴国追上了它,就会抽打得更凶狠。那身牛屎掉光了。牛身上不多一会儿就隆起鞭痕,有的鞭痕上血珠密布,然后流下来。兴国额头上青筋毕露,叫骂着:“我让你逃,我让你逃!什么玩意儿,你竟然敢逃!”或者,“你还敢不?他娘的,再逃砍断你一条腿!”

螳螂家的女人看到兴国打牛,心疼得看不下去了,跑到我家骂兴国“恶鬼投胎,总有一天老老嬷要被他打死了”,“不得好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兴国女人的耳朵里去,她就来我家败坏螳螂女人说:“老老嬷打是打不死的,牛皮是纸糊的吗?就怕饿死了。他们家五口人哪,一天只吃三两米,牛却做不到,牛要吃草的,吃得肚子鼓起来。我们家每天都让它撑得肚子齐背。”

母亲说:“要是以后老老嬷还能生就好了。给我们每家生一头。”

兴国女人说:“还生什么哟,换作人都五六十岁的年纪了。只怪分牛时阄抓得不好,抓到这样一头老老嬷,还跟螳螂一家分到一块儿。一粒粟的气量的人家。”母亲不搭理。她又说:“再说了,就算我家兴国打牛,那也是打在我家那部分牛肉上。他家能饿牛的肚,咋就不允许别人打牛的屁股?以后她再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我非撕烂她的嘴,喂狗。”

母亲从不参与养牛引起的争端,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传出去的,当传到螳螂女人耳朵里,她又来我们家说:“她家才一天只吃三两米呢!兴国那么大的力气,晚上怎么没有把她压死呢!力气都省下来打牛了吧!你说说看,她还讲不讲理,谁说过她家那部分肉,就恰恰长在牛屁股、牛背那儿了?她家那部分肉,指不定长在牛蹄子上了呢,你让兴国抽牛蹄子去吧,怎么抽我们都不管!”

父亲因为生病的缘故,也常常在家里,他心情本来就不好,见两个女人没完没了地来找我母亲,没好气地说:“牛是我们四家共有的,轮到谁家养,养得怎么样,只能凭良心。牛也通人性呢!”那两个女人再没有来过我家了,直到老老嬷生小牛的那个晚上,才一道出现在我家灶台旁,交头接耳,好得简直像一对孪生的姐妹。她们说:“真没想到啊,老老嬷这么老了还能生,比我们这些女人强多了。看来我们还嫩着呢,还有男人喜欢,哈哈哈……”

老老嬷意料之外的生育,无疑,使四户人家达成了和解,也看到了希望。尽管父亲嫌它是一头公的,无法做繁殖之用,但是想到老老嬷将来死后,至少有它做耕耖犁耙的接班人,就高高兴兴地带我去看小牛了。

此时,太阳像颗露珠,剔透,璀璨,牛栏外已经挤着不少人。我从大人们的腋窝下钻进去,看见木栅栏里有隐约发亮的东西,好比暗夜里的星辰。我知道那是牛的眼睛。颜色发猩红光的那一双是老老嬷的,扑闪扑闪的那一双是小牛犊的。我盯着昏暗中的光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蜷卧在老牛前肢与脖颈间的它,也好奇地看着木栅栏外的我们呢。

“这头小牛很妙的,你们看,它骨架不小,头长,面宽,颈中等,但是肩高,这样的小牛聪明的,适合耕地的……”我听见大人们的议论,在头顶嗡嗡作响。有的说:“老老嬷年轻时,就很会耕地的。聪明的牛懂得使巧劲,不慌不忙的,耕到了地角,会自己停下调过头来,再曲里拐弯的田,也不会踩坏田埂。”有的说:“聪明的牛,耕地不用使鞭子,你鼻子里哼一口气,它就懂你什么意思。你们看见过我家的展昭耕地吗?它耕起地来,啧啧,那才叫一个帅……”

父亲开口了:“你们说说,我家小牛额头上的那块白是怎么回事?我看是一个白色的旋,一种大气象呢!”父亲的口气暗暗地有些自豪。我这才明白,小牛的额头上果真长有一块白斑,有两枚硬币那么大,所以刚才看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别扭似的。与此同时,我头顶那个声音正要展开展昭的故事呢,有些生气地说:“哼,一撮白毛有什么说头?长额头上丑死了,我看是凶兆吧。”父亲说:“长额头上才非同一般呢!我忘了谁的额头上也有一块白。”那个人说:“还能是谁?不就是古戏里的奸臣、太监,白脸白面的。哪像我们家的展昭,你们看,一身金黄,健壮威武,正派角儿……”

“嗬,嗬!放你娘的屁,你他妈的敢把一头瘟牛叫成展昭,你信不信我这就去宰了它!”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把挤在牛栏过道里的人们吓了一跳。只见一向蛮横的兴国,拨开一条道就要打开隔壁的木栅栏门——而那个人所说的展昭,就关在隔壁的木栅栏里,原来,所谓的展昭就是原生产队里人见人烦的“红骚牯”。

那个人说:“喂喂,你想干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叫“糊工分”,据说他干活偷懒,一到田里就能神秘消失,等到收工就会出现。他有点理解不了牛都分给个人了,为什么就不能改名。“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要改了呢,你管得着!”他说。

兴国说:“你个狗东西!你再改名也还是贱骨头一个!——你还敢咒我家的小牛是奸臣、太监吗?你敢咒,我就敢宰!”

糊工分说:“哼,你们家的小牛还是我家的展昭配的种呢。”

兴国说:“你给我闭嘴,就皮得蛋疼、骚得发贱的红骚牯,也能配出这样好的牛犊子来?!”

糊工分说:“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

兴国说:“你再敢说亲眼所见,我这就刺瞎你的眼!”

糊工分说:“你有本事刺刺看!你以为现在还是整天被你们几个浑蛋欺压的年代啊。生产队分了好啊,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眼看着大人们莫名其妙争起来,我有点害怕了。好在闹闹哄哄一阵子,糊工分牵着他的展昭出去放牧了,人群散去,牛栏里只剩下一些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着大人们刚才的话题。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想到了小牛额头上的白斑,有些形似包青天额头上的月亮,于是它立刻就有了一个名字,“包公”。一旦把它叫作“包公”,我们瞬时对它肃然起敬了。

哥哥说:“包公是历史上的大人物呢,我们一定要把包公养大,养壮,每天给它割草,每天给它换栏草。”

阿红说:“我们一定要经常给它抓牛蜱虫,也不让虻蝇叮咬它。”

阿卫说:“我们的包公——现在就有了一等一的侍卫了呢!如果糊工分的红骚牯真成了展昭的话……”

伟峰说:“那是当然啦!我们现在就要教包公如何去斗角,等它长大了,把村里所有公牛都斗败,包公就成为大王啦!”伟峰是兴国的儿子,其实他自己就整天想着当大王。

可是,当我们拿一根棍子去拨弄包公,想把它捅得站起来,才发现它那么孱弱!三番五次,站都站不起来,几次站起来踉踉跄跄又倒下了。

它发出了“咩咩”的叫声,就像一只羊。

包公一度让人失望,因为它孱弱不堪。究其原因,可能老老嬷缺少奶水,或者奶水里缺少营养。尽管我们喂给它吃最嫩最鲜的草,它还是毛发枯槁,病病怏怏。我们几个都不好意思叫它包公了,尤其和别人家的牛一起放牧的时候,有放牛娃说:“你们家这头牛得鸡瘟了吧,去赤脚医生那里买点鸡瘟药,再用石灰在它身上撒撒。”阿卫、伟峰和哥哥没少为这样的侮辱跟人吵架。

有一天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秘方,说是给牛喂生鸡蛋,早晚各两个。我们就回家偷鸡蛋,偷别人家的鸡蛋,还上树掏鸟蛋,轮流着喂它。刚开始它不习惯吃,黏糊糊的蛋黄蛋清,想必像吞下一口浓痰,但是经过几次强迫,我们用一截削好的竹筒往它喉咙里灌,它就有些无奈地消化了它。而后,一头牛就像雨后的一棵菌,生猛地茁壮起来,漂亮得像从年画上跃下来的鹿,在野草青青的滩地上一会儿疯跑,一会儿蹦跳。那突然的爆发往往没头没脑。

我们的包公就这样自由自在地长大了。

不知不觉,当老老嬷被人牵去耕地的时候,它亦步亦趋跟在老老嬷身边,显得碍手碍脚了。大人们驱赶它,想的是如何多让老老嬷尽早耕完自家的地,所以呵斥它滚远点儿。它可能觉得委屈,不一会儿就去偷吃庄稼。大人们打了它,它竖起尾巴四处乱窜,似乎还无法忍受鞭子的抽打。这时往往是农忙时节,哪怕一个小孩也要给家里割稻,给打谷机前的大人递送稻禾,或者去山涧接取泉水什么的。现在包公半大不大的,耕地又使不上,却要占去有限的劳力去看住它,就越发不讨人喜了。

螳螂家牵老老嬷去耕地时,第一个把包公关在了牛栏里,其后这个做法得到了效仿。我们四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老老嬷牵去耕地的日子,那一天都由耕地人家负责牛的温饱,不算在轮流养牛的日期里。这样,只要老老嬷牵走耕地,包公就被关在牛栏里——那是大集体时代遗留下来的牛栏屋,泥墙之内到处是成排的木栅栏,全村几十头牛曾经都关在这里。现在它们都在外面,只剩下它在黑暗逼仄的空间,挨饿,撞墙,孤愤地叫着。我不知道它后来的古怪脾气,是不是与此有关。总之等农忙结束,轮到我家来养牛时,我和哥哥赶着老老嬷和包公到溪滩上吃草,发现包公不再像以前那般欢蹦乱跳了。

哥哥回去说:“包公被关坏了。”

父亲说:“关坏也没办法。唉,我们家以后还得自己去买一头牛养养才好。”

尽管这样,老老嬷还算矍铄,包公也还算健康。

到了又一年开春的时候,包公的额头两侧有了黑黑的硬块,到了夏天硬块变成两只角,像破土而出的笋尖,看着扎眼。这时我们发现它已经长得有些威严,躯干宽宽的,肩峰鼓鼓的,目光炯炯,眉宇之上的那块白变得大了,就像一个白字贴在额头上。这时的它显得与众不同,但也郁郁寡欢,总爱抬头眺望远方,两只耳朵常常立着,一抖一抖……

夏收的日子,是人类与土地的又一次搏斗,我们抄着镰刀、锄头和扁担,逼着土地向我们交出口粮,土地则逼迫每户人家起早摸黑,汗水打湿衣裳。当土地被我们蚕食得遍体鳞伤,裸露的稻田里灌进了水,我们几家又要争着把老老嬷牵走耕田了。所有人都在忙着干活,当老老嬷机械而沉重地拉着身后的犁铧将板结的土层一片片掀开,没有人听到土地深处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就像没有人想到又一次关在牛栏里的包公,它在哞哞地叫着。

包公终于用牛角将原本就颓败的土墙戳了一个窟窿,它逃出来了。我们这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似的,几家人倾巢出动,于第二天中午在洪坛岗上找到了它。此刻,它正要往龙游县的深山里游荡而去。大人们拽住它尾巴,揪住它耳朵,回来时用一根绳子箍在它的脖颈上,怕它再次逃走了。

螳螂说:“这样下去,它迟早要逃走变成野牛。”

秉德老汉说:“要不是将来想着让它出大力,这么大就可以阉掉了。”

兴国说:“回去,我就给它穿上牛鼻绳,他娘的。”

我父亲说:“嗯。”

穿牛鼻绳的意义,就像一个人的成年礼。不过我当时可没想到这么好的比喻。直到成年以后,我在书上看到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成年礼,印象最深的是加拿大洛基地区的印第安少年在成人仪式上须生吞一只活蜥蜴,望而生畏者即被取消成年资格;还有包括坦桑尼亚在内的一些非洲国家,少男少女在步入成人时要实施割礼。——我倒没有把穿牛鼻绳跟割礼手术相提并论,只是觉得在某一个地方,如果只有施行过割礼的人才被公认已步入成年,那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给包公穿牛鼻绳的那天,四户人家照样派出了代表。绳子是用精选的、浸过油的苎麻搓成的,苎麻中间还掺了几根尼龙线。尼龙线是从我哥的钓鱼竿上扯下来的,为此哥哥有些气恼,不过我却有些高兴,因为他平时不允许我碰他的钓鱼竿。那是他唯一的私人财产。

那天我们几个少年跟在大人后面向牛栏走去。我们的心里是紧张的,却也有一丝兴奋,希冀看到什么好戏似的。

栅栏门上的铁环取掉了,老老嬷被赶出来了。兴国、螳螂和我父亲,进到栅栏里面,包公可能意识到了危险,想蹿到门外来,却发现门已关闭。它就迎着抓它牛角的人顶过去。栅栏里顿时忙乱起来,一会儿是牛将人逼到了角落,一会儿是人将牛逼到了角落。牛栏里到处闪现猩红的眼睛,还有短促而粗重的叫声。最后突然安静了,包公的头部被兴国用半个身子和一个胳膊肘死死地摁抵在了栅栏上,牛嘴牛鼻子刚好扣在了两根木头的格挡间。

兴国号起来:“快,拿竹楔子来!扎进去!”

螳螂和我父亲满口袋地找:“没有,没有!”

兴国说:“奶奶的,我快坚持不住啦!”

包公的一双眼睛变得铜铃一般大,血红且发荧光,它的鼻孔里发出咻咻的粗气,不屈的牛头偶尔扭动时牛角磕到栅栏,木头发出嘎嘎的脆响,让人误以为整个牛栏要散架了……事实上不是这样,此时兴国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它的头部了,螳螂和我父亲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它的前半身了,它僵持着无助地瞪着我们。我们跑到牛栏外喊秉德老汉,他手中抓着老老嬷的牛鼻绳,唯恐它冲进去解救。

我们喊:“竹楔子、竹楔子呢?”

秉德老汉把一个东西交给了我哥,我们跟着跑进牛栏,牛的头还扣在栅栏的格挡上,哥哥不敢把那个东西往牛鼻子里塞,突然就从里面伸出来一双手,夺过楔子,向牛鼻孔戳去,牛鼻孔突然胀大了,但是没有来得及戳穿,牛就一下子腾跃起来,把栅栏洞穿了,它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们没命地往外跑。

我的腿软了,魂也差点儿丢了。等我跑到离牛栏几百米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往回看,包公并没有追上来。我纳闷着走回去,才知道包公被大人们赶进了别人家的牛栏,此刻,大人们继续在制服它。它的头又一次被两根栅栏夹住了。螳螂正拿竹楔子狠狠地往它鼻孔里捅,捅了几次,又旋了几次,竹楔子就从右鼻孔进去从左鼻孔出来了。钻出左鼻孔的那截楔子上有血,牛鼻被捅歪了,嘴角还有白沫,整个牛上唇在发抖。

这会儿螳螂显得心灵手巧极了,他麻利地将绳子系在了竹楔子这头预先削好的一个缺口上,这样,绳子系住了竹楔子,竹楔子拽住了牛鼻子,一头几百斤重的牛就像被鱼钩钩住的鱼那样拖上了岸。当螳螂他们把它从牛栏里扯着牛鼻绳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显得老实了,只是看到不远处,老老嬷在默默地看着它,它才一扭头不明所以地挣脱了几下,但是很快就被控制了。

兴国说:“这下可好了,他娘的,你还想逃吗?门也没有!”

螳螂说:“你把绳子先拿着,我去洗一下手。”螳螂的手上都是血,包公的鼻孔里也还在滴着,竹楔子和半截牛鼻绳上也都是。

兴国说:“这点血算什么,我浑身上下连头发上都是牛屎还没说脏呢!”

父亲也说:“这家伙真是烈啊,我也是浑身牛屎,牙缝里还有牛毛,我们幸亏趁它没再大一些穿牛鼻绳,否则再过半年就吃不消了。”

螳螂将手往裤子上擦了擦,而后说:“牛就让孩子们牵着吧,我们回去找几根木头,牛栏还要修起来呢!”

螳螂说:“好。”

我们将包公牵到老老嬷跟前,老老嬷还是那么默默地看着,但是我发现它的一只眼睛下面,牛毛上有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就像一条蚯蚓;它的两只耳朵,在包公看它的时候往前拢了拢,它拢着耳朵拢了好一会儿,接着它就转过头,默默地跟着秉德老汉往前走去了。

我们牵着包公跟在老老嬷后面。包公走得有些生硬,就像鼻子上的绳索挡住了它的视线。我们总担心它会扯断牛鼻绳,我们也走得很生硬。

秉德老汉说:“走快点呀!又不是在戏台上做戏!”

我们说:“包公它走不快呢!”

秉德老汉说:“有了牛鼻绳不用怕它的,拽拽牛鼻绳。”

我们说:“拽牛鼻绳它鼻子会很痛的!”

秉德老汉说:“这点痛算什么。每头牛都要穿牛鼻绳的,生为牛还能当一辈子浪荡子呀,牛都是要走这一步的。穿了牛鼻绳,过些日子就能上牛轭耕田了呢。”

我们说:“包公会听话吗?”

秉德老汉说:“不听也得听,牛都是驯出来的。”顿了顿又问我:“庆子,你爷爷从你姑姑家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

秉德老汉努努嘴,又朝我哥哥说:“山子,等你爷爷一回来,你就告诉我。他是村里最厉害的驯牛高手呢,到时候我俩一起配合他驯牛!”

哥哥说:“好的嘞!”哥哥答应得那么痛快,显然因为秉德老汉只选择了他。他也确实长得最高,也显得懂事了,以至于其他几个孩子都有点嫉妒他了。秉德老汉不得不改口说:“到时候,你们几个当然也要参与的,驯完牛你们负责给它洗澡,喂草,用热毛巾敷敷它的肩膀。不过驯牛时最好站远一点,牛会横冲直撞踩伤人的,那场面比穿牛鼻绳激烈。”

我们嗯嗯答应着。秉德老汉接着说:“驯牛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以前还要给牛披红挂绿,放炮仗喝开犁酒呢。有灵性的动物都是人投的胎。以前都把牛当作家庭一员看待的。牛驯得好,就听口令,犁地就快,人就轻松。可牛毕竟是牲畜,性子野着呢,哪能随便你使唤?驯牛的第一条,就得磨磨它这种性子。可是也不能跟牛硬着来。驯牛是个很讲究的活儿……”

我们听得懵懵懂懂的,却有些向往起驯牛来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着驯牛的话题。比如谁家的牛驯化时伤了人,用后腿差点把人的卵蛋踢碎了,谁家的牛驯化时拖着犁跑了一里地,直到犁散了架。与此同时,也有牛温顺、好调教,不但为主人耕地,还能卧下让小孩爬到它背上,当马骑。这会不会是某人上一世做了恶,这一世来世上赎罪了呢?诸如此类的驯牛故事,总是特别吸引人。我不禁想象起包公的来历,它上一世因为做错了什么,才被阎王爷投进畜道变成了牛?这么一想,我觉得包公挺可怜的,并且想象不久以后,包公将被大人们牵到地里,套上牛轭,如何被驯服,将来如何为我们几家耕地,——凭它的骨架和力气,它一定会成为全村最好的耕牛的,但愿能把上一世的罪愆赎清……

不过眼下它还仅仅穿了牛鼻绳而已,它连这个都没有适应。太阳被老天爷高高地吊在头顶晃荡时,我们来到了坑上坞山脚下,这里青草繁盛,老老嬷的肚子渐渐鼓起了,包公的肚子却瘪瘪的。我们割嫩草尖喂它吃,它也不吃。它显得有些沮丧,就像一个人跌进了一口深井,在井里面爬不出来,而且已经疲惫不堪。

“它不会是绝食吧?”哥哥牵着牛去问秉德老汉,“它不吃东西怎么办?”秉德老汉盯着它看,看了一会儿,把绳子接过去,想将绳子盘在它的牛角上,但是牛角还太短,就缠绕在脖颈上。没有人牵着它,它才走到一边去吃草了,吃得很笨拙,样子难看。

秉德老汉说:“你们都不要看着它吃,装作没看见。牛跟人一样有羞耻感。等到驯化的时候也一样,不要围着看。”

……

——摘自中篇小说《驯牛记》,作者陈集益,原刊《文学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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